花二莊村外，價值近百萬元的“緊急撤退通道”厚度僅一指節(jié)。本報記者 王帝攝

　　假如說拿著地圖可以找到目的地的話，山東省濟陽縣花二莊村的村民們一定會哈哈大笑，因為他們的村子外人拿著地圖根本找不到。

　　“今年我們花二莊又被地圖"遷"到黃河大壩外面去了。”花二莊村村民程傳廣拿著2009年出版的山東省地圖笑著說。他當然有笑的理由，因為他所站的位置便是地圖上花兒莊村的位置，而這里除了玉米之外別無他物。

　　“這便是地圖上花二莊的地方，這便是花二莊本應該在的地方，這便是花二莊村民幾十年一直想遷到卻沒有遷到的地方。 ”程傳廣收斂了笑容。

　　花二莊不在這里，那在哪里？

　　“在黃河里面�！背虃鲝V指著不遠處的黃河，“確切地說，是在黃河大堤內(nèi)側(cè)。”

　　“我們是一群住在黃河里面的人”

　　花二莊村位于黃河西側(cè)，黃河大堤與黃河之間寬約1000米的灘地上。假如把黃河大堤內(nèi)的范圍都算作黃河的話，花二莊的確在黃河“里面”。地理位置的特殊，導致花二莊無論是村莊本身還是村外的耕地，都無法得到黃河大堤的保護，所以這里的居民長久以來過著“有水就淹，沒水就種”的生活。

　　7月14日，中國青年報記者在村民程傳廣的帶領(lǐng)下來到了花二莊村，這個“河內(nèi)村”果然有些與眾不同。

　　村子不大，占地30多畝，人口200有余，但房子卻很有特點，家家戶戶的房子都建在三四米高的土臺上，“鄉(xiāng)親們怕睡覺的時候被黃河淹了，就都把房子墊得高些”，程傳廣解釋道。但記者發(fā)現(xiàn)，墊高的房屋比黃河大堤的高度還低十幾米，“至少算是心理安慰吧�！背虃鲝V像是在自言自語。

　　可是，這種“心理安慰”是有代價的，村里許多房屋上大大小小的“補丁”，便是最好的例證�！霸蹅冞@里是黃河灘地，腳底下的土全是黃土高原下來的沙土，房子建在沙土臺上能結(jié)實嗎？”花二莊村村民委員會主任程傳柱說，“前幾天下了場大雨，就有幾家的房子又出裂縫了�！�

　　“那黃河漫灘了怎么辦？”記者追問道。

　　周圍的幾名村民都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，“只能聽天由命了”。

　　“本來莊里地就少，而且全是沙土，老百姓種地一年能有四五百元就不錯了，結(jié)果很大一部分還得花在修房上�！背虃鲝V補充道。

　　地少，收入低，為什么不多種一些地？花二莊村周圍跟森林似的，為什么不利用起來呢？看著村莊周圍茂盛的樹木，記者不禁產(chǎn)生了疑問。

　　“別以為我們的綠化意識好，其實這是無奈之舉�！币晃徊辉敢馔嘎缎彰�的村民告訴記者，花二莊的樹林實際上是村民們的“土保險”。每過些年，總會有黃河漫灘的時候，大水過后，房子倒的倒，殘的殘，村民們又沒多少錢去買建筑材料，所以就多種些樹，用來修補房屋。

　　說起種樹，76歲的程曰明不由得激動起來，“這幾十年里我榆樹種完了種楊樹，楊樹種完了種柳樹，從新中國成立到現(xiàn)在，黃河不知道漫了多少次灘，數(shù)1958年、1976年、1996年那3次最嚴重，房子都被沖跑了。所幸的是，我還有樹，就又拿這些樹重新蓋起了房子�！痹诖鍠|剛剛被雨水開了個“天窗”的破房子里，老程對記者說。

　　現(xiàn)在老程的樹林又成熟了，但這位七旬老人已沒有力氣重建自己的家。

　　穿過一片斷瓦殘垣，記者來到了村東頭，400米外的黃河清晰可見。程傳廣告訴記者，要是真來了大水，村民們很難跑掉�！按逦骶嚯x黃河大堤還有300多米呢，人和水賽跑，你說誰快？”原花二莊村村委會主任程玉德對此深有感觸地說，“花二莊生存條件太差，幾乎所有年輕人都外出打工了，村里以中老年人居多。就算是提前發(fā)現(xiàn)了黃河要漫過來，老胳膊老腿也跑不動。”

　　“我們夢想了一輩子，希望能搬到黃河大堤外，不必天天擔心黃河水會隨時沖進家門，不必夜夜睡覺不踏實，不必年年種樹去修房。老百姓要求的不多，只是基本的生存權(quán)而已。”程傳廣感嘆道。

　　一副地圖帶來的疑惑

　　1998年，花二莊人終于盼到了搬遷的政策。

　　“1996年黃河洪水過后，上面就下達了指示，要求把黃河灘地上的村子都搬到安全區(qū)域去。當時我們莊的群眾那叫個激動啊，可是10多年過去了，花二莊還在原地不動�！背逃竦抡f。

　　那次失敗帶給花二莊的不僅是失望，還有疑惑。

　　程傳廣便是產(chǎn)生疑惑的村民之一，“為什么周圍好多村子都搬了，就我們沒搬？”程傳廣思索著：難道是因為村子太小，沒人來關(guān)心我們的死活？不對，鄰村東辛莊有1000多口人，也沒有搬成。

　　盡管有種種疑問，但程傳廣沒有去深究，直到2002年的一天，在濟南打工的程傳廣無意中看到，地圖上的花二莊已經(jīng)在黃河大壩外了。“不光是花二莊，附近幾個沒有搬遷的灘地村都"跑"到大壩外面去了。當時我立刻打電話給家里，結(jié)果發(fā)現(xiàn)這幾個村莊根本沒有動�！彪S后程傳廣找到了濟南市的相關(guān)部門，對方回答：資料是由濟陽縣提供的。程傳廣又找到了主管部門濟陽縣民政局，但始終沒有得到一個明確的答復。

　　“我們花二莊村民呼吁了十幾年，結(jié)果沒搬成。我信訪了好幾年，結(jié)果沒有用。先禮不成，只好后兵了。我當時就想，地圖上的"弄虛作假"是不是政府在設(shè)法掩蓋什么？假如真能調(diào)查出什么，也許就可以"要挾"縣政府把花二莊搬到安全的地方去。”為了能讓鄉(xiāng)親們早日擺脫黃河的威脅，疑心大動的程傳廣開始了調(diào)查的旅程。

　　按照濟陽縣政府給的說法，當時花二莊與東辛莊沒有搬成的原因是：“部分群眾思想保守，戀土思舊，不愿搬遷�！庇旨又�“部分灘地村莊在黃河大堤外沒有土地”，與其他村莊“協(xié)調(diào)未果”，導致“無地可搬”。

　　外人乍一看，覺得合情合理，但作為局內(nèi)人的程傳廣卻不這么認為。首先，“部分群眾不愿搬遷”便是個大笑話，“住在灘地上，我們面臨的是生命威脅，怎么可能不愿搬遷呢？”程傳廣笑道，“而且縣里面是怎么知道"部分群眾"的情況的呢？縣政府辦公室的張主任告訴我，是通過群眾大會了解到的。可是我就是群眾啊，我怎么沒聽說當年開什么大會呢？”

　　為驗證此言，記者走訪了部分花二莊群眾，他們的答案都與程傳廣的說法一致：想搬，而且沒聽說當時開過會。

　　“與外村協(xié)調(diào)未果卻是真事，可是你看他們是怎么"協(xié)商"的�！背虃鲝V講，“直接拿我們村的灘地換人家的好地，這換誰誰也不干啊。”

　　“不換不換不換！當時我不換，現(xiàn)在我照樣不換！”正在田邊種地的諸茂店村村民徐立峰說，諸茂店村本是那時規(guī)劃與花二莊換地的村子，但當?shù)氐睦习傩蘸苡幸庖姡耗米约杭业暮玫負Q灘地，不僅種出來的莊稼收成不好，而且“隔幾年就被淹一次”，不劃算。

　　但是這并不表示沒有商量的余地，“其實我們周圍的幾個村都挺同情花二莊的。當時我就想，要是一畝地能補給我們?nèi)�四千塊錢的話，我就愿意了�！毙炝⒎逋Ｏ铝耸种械霓r(nóng)活兒，“可是當時縣里沒和我們說（補錢）這事啊。”

　　“搬遷補貼去哪兒了”

　　花二莊本村搬遷大約需70畝地，這是程傳廣自己丈量出來的結(jié)果，按照徐立峰的標準來算的話，最多28萬元，花二莊就能夠成功搬遷了。

　　“我聽人說，當時是有專項補貼的，為什么不把這些補貼用來置換土地呢？”7月15日,程傳廣要求陪同記者去濟陽縣政府采訪，“你可別嫌我煩啊，我信訪六七年了，對于花二莊的問題始終沒有得到一個滿意的答復，這次我也"狐假虎威"一把，當面把事情說個清楚�！背虃鲝V覺得，自己手里掌握著縣政府當年沒有搬遷花二莊的信息，拿著這些信息質(zhì)疑一下縣政府，對方礙于臉面，也許花二莊就能成功搬遷了。在老百姓的單純邏輯里，當面指明一個人犯了錯，他會不好意思，然后改正。

　　“我可以代表縣長說話。”濟陽縣政府辦公室主任張強接待了記者。

　　“為什么花二莊沒有搬遷？”回答依然如程傳廣敘述的那樣。

　　“那為什么地圖上包含花二莊在內(nèi)的幾個灘地村"搬到"黃河大壩外了呢？”

　　“那應該是標注錯誤。”

　　“縣里又沒給我們村開過群眾大會，怎么知道有人不愿搬遷？”程傳廣插問。

　　對于程傳廣的問題，張強主任似乎覺得很難回答。

　　“為什么不用搬遷補貼用來置換土地，搬遷補貼去哪兒了？”

　　“這部分錢當然用到了花二莊上面”，張強說，當時的確有一部分搬遷補貼，但是錢并不多，大一點的村才百萬元左右，像花二莊這樣的小村，就只有數(shù)十萬元，但具體的數(shù)字“因為時間太久，難以準確查到”�；ǘ�莊的補貼，一部分補給村民用來加固土臺，另一部分用來修了一條“緊急撤退通道”，“大概花了92萬元�！�

　　程傳廣偷偷一樂，這次說到點上去了。在赴縣政府之前，中國青年報記者與程傳廣曾調(diào)查過這條“緊急撤退通道”。1500米長，5米寬，厚1．3~1.5厘米，單層瀝青。東辛莊村曾參與此路競標的村民告訴他，這路當時競標成功的價格才30萬元，而且“本來說要鋪雙層瀝青，結(jié)果只鋪了一層”。

　　程傳廣剛要開口，張強似乎意識到他要說什么，就搶先說，現(xiàn)在的數(shù)字是在程傳廣多次信訪后查資料查出的，當時的具體情況他本人并不知曉，但“縣政府絕對不會動老百姓的救命錢”。

　　“有很多情況時間實在是太久了，有些事情實在是不太清楚�！睆垙娧a充道。

　　花二莊離安全還有多遠

　　眼看自己多年的調(diào)查和推論被“時間”二字抹得干干凈凈，程傳廣沒有灰心喪氣，因為他還有一招兒“殺手锏”。

　　“過去的事就過去吧，老百姓也不太愛計較，但是現(xiàn)在的事情政府可得給我們解決了�！闭f著，他掏出一份從網(wǎng)上下載的《山東省人民政府關(guān)于推進農(nóng)村住房建設(shè)與危房改造的意見》。

　　“這可是今年4月17日新發(fā)布的文件，上面明確寫著："從2009年起用3年時間實施農(nóng)村新居建設(shè)工程……對于黃河灘區(qū)等不宜居住的村莊盡快實施整村搬遷……"”程傳廣得意地笑了，“報紙上也說了，濟南市今年可以完成508個村的改造搬遷任務，這次花二莊可以搬了吧？”

　　張強在略看過文件后表示自己并不知情，要問一下相關(guān)的人員。數(shù)分鐘過后，張強說，現(xiàn)在這個行動尚處于初級階段，濟陽縣“還沒有上報”，至于濟陽縣會不會把花二莊和東辛莊村等灘地村報上去，“現(xiàn)在還不清楚�！�

　　程傳廣一下傻了眼，“那花二莊怎么辦？”

　　“縣里實際上也很想幫老百姓解決問題，打算把花二莊這些小村子進行村村合并，以這種方式進行搬遷�！睆垙娀卮鸬�。但是具體時間還是“不好說”，“慢慢來吧”。

　　“那黃河漫灘了怎么辦，村子被淹了怎么辦？”程傳廣急切地問道。

　　“這幾年黃河水小，不用擔心，一般沒事的�！睂Ψ酱鸬�。

　　“天氣這東西誰說得準呢？萬一真出了情況怎么辦？”程傳廣再次逼問。

　　“有應急路可以緊急撤退，而且縣里還有防災應急預案�！睂Ψ剿坪醪辉冈倥c程傳廣說話。

　　離開了縣政府，程傳廣像丟了魂一樣，他抱著最后的希望，打通了主管此次村莊改造搬遷任務的濟南市建設(shè)管理委員會的電話。一位姓李的工作人員告訴他，濟陽縣已上報了10個村，唯獨沒有花二莊與東辛莊村。

　　程傳廣徹底無奈了，“我們只想要一個安全的家而已，這很過分嗎？縣里有必要這樣搪塞我們嗎？”他對著中國青年報記者問道�！昂粲鯖]有用，信訪沒有用，拿出上級的政策也沒有用，想替鄉(xiāng)親們找個安穩(wěn)的家怎么就這么難？”